伏天的太阳亮得刺眼。《诗经·卫风·伯兮》里的“杲杲”一 词最为生动:明亮亮的。总要晒点什么吧?才不辜负了这太阳的热情。晒大麦晒小麦吧。经过了一个梅雨季节,什么都让人不放心。反正烈日当空,闲着也是闲着。一簸箕一簸箕往外运着,朝阳的水泥地上撒开去,一片赭黄。赭黄里有点点黑色,移动的,像一排排句子中间的小小标点。那是一种叫小牛子的虫,因为潮湿而生,太阳一晒,它们落荒而逃。太阳是最公平的,对不劳而获的家伙从不留情面。有人坐在麦子堆里,用麦子覆盖在腿上,头顶一条湿毛巾,据说用滚烫的麦子可以治疗关节炎。有人干脆直接光着后背让太阳晒。太阳也能治病。曾经碧绿地储藏在坛子里的蚕豆,也开始渐渐变色。蚕豆只要留下一部分秋天做种,其他的都可以吃掉。将一分为二劈开。家里的爷爷最适合做这件事。坐在树荫下,一把斧头,一块石板,一下一下,不疾不徐,慢悠悠的节奏里,蝉照样唱歌,猫狗照样打瞌睡。劈开了晒,里面的虫子就无法藏身。晒干了,要吃的时候泡一把,剥去壳子,烧冬瓜汤,汤会白得像奶;烧豆腐烧瓠子,也都不错。早玉米老了。玉米粒从棒子上脱下来,叫“扒玉米”。扒开的玉米粒晒上两三个大太阳,晚上往笸箩里倾倒的时候,就听到疙瘩疙瘩的清脆碰撞声,这就可以送去加工玉米面了。新上来的玉米面煮点玉米糊糊粥,特殊的清香味。配上农家自己做的酥头令,一碟炒萝卜干,也能把肚子吃得饱饱的。晒苋菜。苋菜在五月份最时兴,暑天六月里,长得疯疯癫癫的,不好吃。拔起来,就放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晒,晒得像干草,不中看。马齿苋也是。梅雨里好像下马齿苋种子,到处长,连砖头缝里也是。乘着现在还嫩嫩的,挖起来,开水里焯一下,红红的,肉嘟嘟的。暑天的太阳是有力量的,只需两天,就会把马齿苋里的水分榨取出来,使它们变成褐色的干草。那干草放到春节就是难得的美味:水里一泡开,切碎,与肉泥一起包馒头,城里哪里找去!晒酱。黄豆酱、蚕豆酱、花生酱,都是裹了白色的面粉长了鹅黄的霉菌之后再投进酱缸里的,就放在院子里,大门口,怎么就一天天变红了呢?太阳应该是美术家,能将赤橙黄绿青蓝紫调啊调的,调成诱人的酱红色。橱柜里的衣物拿出来晒伏。大竹扁搁在院子里,花花绿绿的,堆得像小山。哪来的这么多衣服,穿的时候嫌少晒的时候嫌多。描金的被面,哪一年会用到呢?老祖母的带着珠子的门帘,说过几次送人了,一直没人要。一双软底的小鞋子,像个大扁豆,祖母说是孙子小时候穿的,又高又大的孙子伸开自己的大脚丫给奶奶看:怎么可能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