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姨娘

作品欣赏

第期

小姨娘

吴佳慧

小姨娘是爸爸的妹妹，我的姑姑。我们这管姑姑叫姨娘。小姨娘的事儿，我记着一些。

小姨娘第一次来水村我家的时候，我正坐在厅里的木头沙发上吃焖地瓜，一手一个，左一口，右一口，津津有味地看妈和她做礼拜的兄弟姐妹“聚会”。“聚会”是在每个礼拜天下午。主持礼拜的老杨嫂圣经讲得流利，《诗歌》唱得动听，可偏偏妈说老杨嫂不认字，圣经和诗歌都是她去县城的教堂学来的。祷告的时候，大家站起来，围成一圈，双手合拢放在肚前，闭上双眼。“神啊！求你按你的慈爱怜惜我。求你将我的过犯洗涤尽，并洁除我的罪孽。我是在罪孽里生的，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，就有了罪……”老杨嫂的祷告就像提着一大麻袋的黄豆子不停地往盆里倒，盆满了，豆子流出盆外，却怎么都倒不完。

我忘了手里的地瓜。门口一个老女人和一个年轻女人楞楞地站在那。

妈唤着“小姨娘、她娭毑”，把她们让进门里，做礼拜的兄弟姐妹围着，“哦哟，实在长得水嘞。”“没什么好说的，就是这家的人，这大眼睛一模一样，高鼻梁跟刻下来的一般。”“可惜，可惜……这么好的女孩子，实可惜了！”“没事，没事，以后做礼拜，帮她祷告，慢慢就好了”……我一边拿眼逡着叫小姨娘的年轻女人，一边对着地瓜又啃又舔，红心地瓜甜又软，我的腿高兴地在沙发底下荡来荡去。小姨娘直直的看着我手里的地瓜，扯着她旁边黑瘦女人的袖口说：“娭毑，那个地瓜好吃，我也要吃。”

那个女人有些难为情地看向正在倒茶的妈，妈赶紧放下开水瓶，说：“有嘞，有嘞，在锅里，还是热的。等一下！我去拿来。”

我急匆匆把剩下的地瓜一口塞进嘴里，跟着妈到厨房。看妈掀起锅盖，把锅里的地瓜全捡到盆里，我急了，“妈，你留两个给我，不是说家里地瓜都没了吗？”

“没了就没了，你爸马上又种新的，还怕你没得吃！”

“那就留一个！就一个！外面这么多人，拿出去肯定一个都没有了！”

“这么大的女孩子，就知道吃，快些把锅洗了！”妈端着装满地瓜的盆往厅里走去。我才不洗锅，跟着妈到客厅。

“她娭毑，你帮小姨娘拿，想吃几个拿几个！”妈把装地瓜的盆送到那个女人面前。

那个女人犹犹豫豫地拿了一个地瓜，“诶！诶！她嫂子，多谢！多谢！一个就够了。”

小姨娘扯了扯那个女人的袖子，小声说：“还要一个。”妈赶紧又送一个到小姨娘手里。小姨娘一手拿一个地瓜，一屁股坐到我方才坐的木头沙发上，左一口，右一口地吃起来。妈笑笑，又把地瓜分给“聚会”的兄弟姐妹。

我站在沙发边上盯着小姨娘看，她看着比妈还高大，大红色的衬衫紧紧地裹在身上，短头发又黑又卷，脸白嘴巴红。她边上的女人问我：“妹子，今年几岁啦？”

“十二岁，那她几岁？”

“十八岁，已经是大人了！”

“你是她妈妈？你们是哪里来的？”

那女人还没回答，妈就过来搡了搡我，“小孩子，这么多东西问！没礼貌！叫奶奶！”我没吱声，我奶奶在镇里叔叔家住着呢！

“这女孩子，真没用！叫个人都不会。”

“没事！没事！第一次见嘞！还不熟。”那女人过来拉我的手，把我上上下下地看，“诶！你别说，侄女跟姨娘长得像嘞！”

“是嘞！是嘞！这家里的都是这个面相，好认得很！”妈跟那女人还有做礼拜的兄弟姐妹你一言我一语热乎乎地聊了起来。我仍杵在那看小姨娘吃地瓜。妈忽然又想起我来，“你杵在那做啥？带小姨娘去后山上玩去！”

我一听可以去后山，恨不得立马飞去，急急地冲小姨娘招手，“走走走，我们去采清明花。”小姨娘笑着跟来，看来她也喜欢去山上采花。我们俩一齐往山里飞奔。

天刚下过雨，日头出来了，开始往西边的山倒下去。泥巴路上的水一点点变干，可还没有干透，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棉花上，软绵绵的。泥巴一点点沾到鞋上，泥越来越厚，鞋子越来越重，得使些力气，抬高点脚才能迈开步子。一使力，一抬脚，左边鞋上的泥蹭到右边裤脚上，右边鞋上的泥蹭到左边裤脚上，还没到山脚，浅蓝色牛仔裤和小白鞋都挂满黄泥巴。平常这种天气妈是绝对不让来后山的，就怕这一脚泥，一裤腿泥。要是我不听话，回家得被骂死，才肯将挂满泥的裤子和鞋给洗了。可这下，是妈发话让来，我便没啥可怕的了。到了山脚，就看到好几株清明花，在满山的绿里，特别地红艳艳，坟地边上的一株长得最旺最艳。我拉着小姨娘往坟地奔去。清明刚扫的墓，平整得很，墓碑前留着几根烧残的蜡烛，碑上竖排刻着“显考苏姑仔之墓，儿苏宝宝百拜，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立”。我教小姨娘把挂满泥的布鞋脱了，放太阳下晒，等一下回去把泥敲敲，鞋子就轻了，好走了。小姨娘听话地照做。我满意地指着墓碑上的字考小姨娘：“知道显考是什么意思吗？”

小姨娘忙忙地摇头说不知道。我说你猜呀！小姨娘还是摇头。

“真笨，显考就是爸爸的意思，爷的意思，爷去世就用显考。”

“你做啥知道？真厉害！”小姨娘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。我得意得不行，“我爸教我的，苏宝宝是我们家邻居，去年他叫爸刻这个碑的时候，我正好看见了。爸还说如果娘去世就用显妣。”

“那我们去世呢？”小姨娘认真地问到。

“我们……”这真把我难住了，当时怎么没想到问爸这个，“我们小孩子哪有那么快死啊？”

“小孩子也会死吧！”

“肯定是大人先死啊……哎！不说这个，不说这个，采花！采花！”我在清明花树上扯下几条细软的枝条，撸去上面的叶子，只剩枝条尾巴最细嫩的几片，“采这一株就够了，串成花串儿，你看，像这样”，把像喇叭一样挂满树丛的花朵迅速地一朵一朵摘下，去蒂去芯，对着花呼一口气，空荡荡的花瓣鼓得满满的，顺势就穿到准备好的枝条里。小姨娘学得快。我俩呼哧呼哧，不用一会儿，各人就都有了一串红艳艳的花串儿。然后，开始吃花。一口结结实实地咬下，酸酸甜甜。我吃腻了，只嚼不吞，把花汁吐在松软的泥土上，看着花汁一点点地渗进泥土里，“你看，我吐血了，要死了”。小姨娘笑个不停，也学着一口一口往土里吐花汁。小姨娘的嘴唇被花汁染得红红的，要倒下去的日头光，斜斜地照在她身上，光笼着她，又亮又模糊。

我和小姨娘吃够了，又串了一串花带回家。家里就妈一个人，正在厨房里做饭。

“我娭毑嘞？”小姨娘小声地问。

“回家去了，你娭毑让你在这里玩几天，好么？跟她在一起玩。”妈在围裙上擦擦湿漉漉的手，指了指我，又拍了拍小姨娘的肩膀，“嫂子给你做好菜吃。”

“妈，锅里焖的是红烧肉对吧？我闻到味道了。”我最爱吃妈做的红烧肉，“我妈做的红烧肉好吃死了！等一下就有的吃咯！我们先去楼上玩！楼上在做木工，有好玩的。”我拉着小姨娘的手咚咚咚爬上楼。

有了小姨娘，我才敢上楼玩。家里来了木匠打家具，就住在楼上。他矮矮瘦瘦的，总爱拉着我的手说话，笑眯眯地露出那口黑黑的牙，我不喜欢，说着妈叫我，就急急地跑开，再不上楼玩。

天黑下来，木匠已经收工，在房间里抽着烟。房间边上堆起了厚厚的刨花，又香又软，我一个扑棱就趴到上面，“快上来，舒服着嘞！”小姨娘轻轻躺在我身边，我起身把刨花大捧大捧地盖到小姨娘身上，“盖被子咯！盖被子咯！乖宝宝，乖宝宝，快睡觉吧！快睡觉吧……”小姨娘乖乖躺在那咯咯地笑着。

“来来来，给你看我们家的好风景。”我躺腻了，起身伏在走廊的朱红栏杆上。水村四面都是山，村里的房子依着一面的山层层往上建，来村里早的先占了山脚绵延近两里的平整田地，后来的就爬着山坡盖房，我们家来得最晚，房子扒拉在了半山腰上。爸很得意，说这是风水宝地，全村的风景都揽在眼底。小姨娘也学我伏在栏杆上，“对面山脚下亮亮的地方是河吗？一点声音都没有。”

“是哦！那里叫水碓下，妈说以前在那里碾米呢！没声音的水深着嘞！妈不让我去那，摸螺蛳都不肯，只能去上面浅水的地方摸，摸不着几个，人家说水碓下才多呢！可妈说水碓下的水看着一动不动，但会吃人。”倒下的日头光正好照在水碓下的河面上，河面亮得像神话里的宝镜，发出五颜六色的光。小姨娘呆呆地看着河面，一动不动。

天一下子黑下来，对面的山，山脚的河，河边的马路，马路这边的水村，水村我家的院子，我们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少。小姨娘说她怕黑，妈唤我们吃晚饭。

晚上，我们两个钻进一个被窝睡觉。我把奶奶讲给我的鬼故事，一个个讲给小姨娘听，她吓得发抖，“讲个好听的嘛！有没有不吓人的鬼故事？”

我得意地笑起来，“真的有一个哦！是关于一种菜的，煮起来汤很红很漂亮的菜。

“哦哦……苋菜？我爱吃苋菜。”

“这个故事就是讲苋菜是怎么变红的。”

“苋菜以前不是红色的吗？那是什么颜色？”

“绿色的！”

“那它以后是怎么变红的呢？”

“你听我说就知道了！”

小姨娘乖乖地连连“嗯嗯嗯”应声。

“从前，有个很有钱的地主，地主家的房子很大很大，有花园，有菜园。地主只有一个女儿，宝贝的不得了。小姐长到十八岁，可以嫁人了，来说媒的人多得很，可是小姐一个也不答应，问她为什么，只说还不想嫁人。时间长了，地主觉得有古怪，这个年纪的姑娘哪有不嫁人的？于是叫来管家，让他悄悄盯着小姐几天。小姐白天在阁楼绣花、读书，都很正常，可到了夜里迟迟不肯睡觉。就在管家一个瞌睡头都要点到地上时，一个穿绿油油长袍的男人正敲着小姐的门，门开出一条缝，男人闪了进去，接着闭门，关窗，熄灯。直到天边翻了鱼肚白，男人才又从门缝闪出来，急急地往屋后弯弯绕绕。管家一路紧跟，直跟到菜园门口，只见那男人走到苋菜地旁，摇身一变，化成苋菜里最粗壮的一棵，绿油油地在第一缕日头光里随风摇晃。管家连滚带爬去向地主报告。地主一听，这还了得，女儿竟跟一个妖精在一起，忙命令管家去请道士，道士说：“这种小菜妖，只有晚上才能现身，白天毫无法力，趁白天一刀砍倒完事儿。于是，一帮人带上刀往菜园去。”

“真的要砍他？”小姨娘又急又怕地抓住我。“你听我说下去嘛！”我最恨人打断我讲故事，特别是讲到最精彩的时候。“管家领着道士走到那颗最粗壮的苋菜旁用手一指，道士一个横刀下去。”我连说带比划，小姨娘颤了一下，仿佛那一刀砍在她身上。“苋菜精断倒在地上，化出一大摊的血，血很快就把园子里的苋菜都染红了，从此所有的苋菜都成了红色的。”我畅快无比。

“那小姐呢？以后她怎么办？”小姨娘眼里汪着满满的泪。

“没有以后了，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。”

“怎么能没有以后呢？怎么能没有以后呢？”小姨娘呜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
“真的没有了，奶奶就跟我讲到这里！”

“那小姐怎么办？小姐怎么办？”

“小姐……小姐终于遇到了她的白马王子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”幸好，我一贯能胡编乱造。

“小姐跟苋菜精在一起！怎么会跟别人在一起？”小姨娘越哭越凶。我只好说下次见到奶奶再问她小姐最后怎样了。小姨娘慢慢止住了哭。

“这个故事好听嘞！”

“我奶奶跟我讲的，她肚子里的故事和谜语多着嘞！”

“她在哪里？没见过她嘞！”

“在这儿住了一段时间，又去星镇叔叔家住了，妈说她爱去那儿住，有人跟她打花牌子。”

“花牌子是什么东西？”

“就是老人家打的牌，明天我带你去看，村口小店也有人打。我奶奶爱骂人，村口小店的人都不跟她打。对嘞！我听爸说奶奶是你妈妈。”

“我妈妈是娭毑，娭毑只跟我说你爸爸是我哥哥。”

“呃……怎么会有两个妈妈？”

“是嘞！怎么会有两个妈妈？”

妈说奶奶是生小姨娘的娘。到小姨娘这里，已经是奶奶生的第十个孩子。养到两岁上下，爷爷得了癌症，医院看病，小姨娘小只能带在身边。在医院治了一个多月，人死了，钱也花光了。同病房的两夫妻刚好没有孩子，就把小姨娘送给他们了。小姨娘七八岁时，得了脑膜炎，没治清楚，就成现在这样了。那年代，都是苦日子，哪里像现在这么享福。小姨娘命苦，脑子不够好，难嫁人，就又被送回来了……

有了小姨娘，妈不再总叫我干活，叮嘱我放学以后就和小姨娘在一起玩，还总给我们做好菜吃。我高兴死了，去哪里都带着小姨娘。

每隔五天，星镇就有圩日。我爱赶圩，可妈不爱带我。星期天这天正好赶圩，我从天亮起床就开始缠着妈，念叨着我要去赶圩。

“小孩子赶什么圩，挤死人！热死人！”妈用火钳把柴火灶烤好的茄子和辣椒取出来放碗头里，蘸着凉水开始剥茄子皮。

“那你都去？你不怕我也不怕！”

“我是要买东西，没办法！饭熟了，快点叫他们来吃。”妈把剥好皮的茄子辣椒加蒜加盐一起捣烂。茄子辣椒的咸香味儿馋得我流口水，可我顾不上这了。

“好不容易不去学校，就让我去嘛！”

“没得去！再说，你去了小姨娘怎么办？谁跟她玩？”妈从菜篮子抽了两根黄瓜，用水冲了冲，放砧板上啪啪啪地拍起来。

“那让小姨娘跟我去！她没去过星镇，刚好去玩一下！”妈没马上回答，眼看着是要答应了，可又说：“还是不行，你们两个人，我自行车带不了。”

“那我们两个自己走路去，去星镇拣茶叶不也都是我自己走路去！”

“去去去，赶紧叫他们吃饭，日头都老高了，看不晒死你！”妈用筷子三两下把洒在黄瓜上的白砂糖拌开。

我飞跑着去叫人吃早饭。

马路上的柏油被烫人的日头烤得化开，我挽着小姨娘高兴地走在上面。烤软的柏油黏着鞋底，走路比平时费力些，走的时间长了，鞋底的吧嗒声黏滋滋、热乎乎。上一个长长的坡，再拐个弯，星镇中学就在眼前，星镇也就到了。中学对面的小店里，奶奶正坐在里头打花牌。

“我奶奶，在店里打花牌，我们去看看她有没有赢钱。”我拉着小姨娘穿过马路，冲进小店里，站在奶奶边上叫了声奶。

“你自己来的？你娘嘞？”奶奶摸一张牌，手指就在舌尖点一下，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牌。

“我跟小姨娘一起来的。”我把杵在门口的小姨娘牵到奶奶边上。

“哦！你要带住她，别走没了！”奶奶拿了一手两圈就能胡的牌，顾不上理我们了。

除了肚里装了很多故事和谜语，奶奶小气又不理人，还爱骂人，我也不想理她。带着小姨娘赶圩去。从卖米卖糠的松林路穿过去，我们直接奔卖李子、卖梨的小巷子去。一个满口烂牙的老太婆冲着我们招手，“阿姨诶，来哦！来买李子吃，我自己种的，好吃得不得了！”我忍着笑走过去，一看，果然是好李子，个大，黄里透着红，挂着绿叶，裹着白霜，就等着我咬上一口。于是毫不犹豫地掏出一块钱，买了两斤，和小姨娘坐在茶叶站的门口狠狠地啃李子。茶叶站里，一排排女人对着自己面前装满茶叶的竹笠子微微地摇晃，双手鸡啄米般不停地在笠子上啄。小姨娘问她们在干嘛，惹人笑嘞。我说拣茶叶呢！星镇到处都是茶厂，这个时候正在做茶，你不是说一路来都香得很？就是茶香嘞！茶做好了，要拣，把茶芽、黄片、杆子分开。我都拣好几年了，我是我们水村最早来星镇拣茶的！小姨娘说一直坐那不动，累不累？累啊！还没意思！不过能挣钱，我的学费都是拣茶叶挣来的，没有学费的话，爸准备让我去当导游，要不就去撑竹筏。导游知道是干啥的吧？竹筏知道是什么不？小姨娘连连摇头，真是什么都不知道。算了，算了，以后告诉你，带你去买鞋吧！我送你一双鞋，你看，我有这么多钱！我掏出口袋里一小沓10块、5块、2块、1块垒起来的票子。都是拣茶叶挣来的，除去学费，剩下的妈都给我。嫂子真好嘞！嗯嗯！除了啰啰嗦嗦的唠叨骂人，还有老让我干活外，其他都好得不得了。

卖鞋的摊子上，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凉鞋、拖鞋，稀稀拉拉的几双运动鞋和布鞋摆在摊子最里面，上面挂满了灰。我让小姨娘自己挑，她毫不犹豫地拿了一双浅浅的粉色拖鞋，鞋面上一只翘尾、瞪眼的红鲤鱼。我挑了一双什么图案也没有的白凉鞋，问小姨娘为什么不要凉鞋，这双凉鞋洋气嘞！更贵嘞！小姨娘把拖鞋抱在怀里，“拖鞋去水边玩方便，红鲤鱼好嘞！在水里怎么游都可以。”我问老板要了我的号码的白凉鞋，一沓钱就剩下两块，带着小姨娘坐三轮车回水村。

天气越来越热，老是闷闷的。小姨娘照样睡得早。我嫌热睡不着，就又赖到爸妈房间看电视，吹风扇。爸一根烟接一根烟地点着，像在看电视又不像在看电视。妈麻利地折着床上厚厚的一摞衣服。爸说小张在这做木工也两三个月了，看起来是个可靠的人。妈说是倒是，就是不知道小姨娘肯不肯。好好跟她说吧！过了这回，像小张这样的人再去哪里找。妈坐到床边，手里的衣服拢在膝上，想了想，点点头，又叹了口气。

我赶紧溜回房间，开灯摇醒小姨娘，告诉她爸要让她跟小张走。小姨娘用手捂着眼睛，迷迷糊糊应着：“娭毑不要我，哥哥嫂嫂也不要我。”随即眼泪从指缝里冒出来。“你现在不要哭，现在哭没用，明天爸问你，你就说你不去，你不喜欢小张，不想跟他一起住，你喜欢我们，要跟我们一起住。”我压着嗓子一遍遍教着小姨娘，“他们不同意，你就哭，大哭，大闹，闹到他们同意为止”。小姨娘背过身去，一遍遍地喃着“娭毑不要我，哥哥嫂嫂也不要我。”……那细细碎碎的轻语，既像感叹，又像疑问……它们那样低，那样轻，轻到我以为只是小姨娘的梦呓，但又一个字一个字重重地扎进我的心里去。

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，爸让小姨娘下午跟着小张去官庄的老房子住。小姨娘轻轻地哦了一声，不再说话。木匠小张嘿嘿地笑着，不断地往嘴里送肉。我恨恨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，爸瞪着我：“你想做什么？”

“我吃饱了，去拉屎！”

“这么没规矩，胆子大啦你！”手上的筷子重重地敲在我头上。我不躲也不跑，坐在桌边哇哇大哭，边哭边骂：“你们的心怎么这么狠，小姨娘这么乖，这么听话，从来都不哭不闹，就想跟我们住在一起，为什么要赶她走……”

“你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？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她好。你胆子越来越大，敢管大人的事！”爸额头上的青筋爆起，手上的筷子雨点般落在我头上。小姨娘冲过来揽住我，身体筛糠般地抖着。

“好啦！好啦！还是个孩子，知道什么！”妈挡在爸面前，搡着爸拿筷子的手。爸哼哼地放下筷子，从兜里掏出烟，先递了一根给小张，再掏出打火机打上火，猫腰给小张的烟点上，“小孩子，你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。”

“不会，不会，我知道的，她们两个玩得好。”木匠深深地吸了一口烟，又狠狠地吐出来，嘿嘿地笑起来。

妈拉着我和小姨娘进房间，一边帮小姨娘收拾衣服，一边说：“你们两个不要担心，官庄到这里，走路20分钟就到，随时都可以一起玩的……以后去官庄做礼拜，我也会带她去看你……你想她了，就叫小张带你来家里玩……”

“你骗人怎么办？小姨娘不走好不好，我想想天天跟小姨娘在一块。”我摇着妈的手，抹着眼泪求妈，这招对妈最管用。

妈叹了口气，把小姨娘的几件衣服塞进她做的一个花布袋里，转身拉起小姨娘的手，“我陪你去官庄，帮你把家收拾好了，你就放心在那住。”小姨娘点点头，乖乖地跟着妈往房间外走。我哼哼地堵住门口，不让小姨娘走。小姨娘学我平时摸她头的样子，摸了摸我的头，又轻轻替我擦了擦眼泪，对我说：“你最乖了！”

爸和小张坐在客厅的沙发抽烟。爸深深地吸一口，又长长地吐出好大一个烟圈。小姨娘走过去，“哥，我走了！”

爸忙把烟头往地上一扔，用脚踩住，起身说到：

“好，好……”

小张也丢了手里的烟，起身拿了沙发边上的一个黑色大布包，往肩上一甩，“哥，那我们走了！”

爸又说：“好，好……”

小姨娘拎着妈给她的花布袋，低着头慢慢跟在小张身后走着。走到院子的朱红大门口，她用手扒住门框，回头看我，眼神怯怯的，黏在我身上。

我开始读圣经。妈去官庄聚会回来说小姨娘不怎么认字，圣经要别人读给她听。旧约开篇创世纪：“起初，神创造天地。地是空虚混沌，渊面黑暗；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。神说要有光。就有了光。”圣经读起来倒也有意思。我一天读一段，准备着去官庄那教小姨娘读。

妈终于带我去官庄。下午的太阳白花花地晒着，柏油路上热气笼罩，一辆车飞过，掀起更大的一阵热浪。我在妈一阵阵的制止声中，走得飞快。看到等在老屋门口的小姨娘，我把满头的汗用手一抹，甩出水花来，心里也乐开了花。

老屋阴暗凉快，小姨娘忙着给大家倒茶，她给老杨嫂倒了一大缸的凉茶，杨嫂非常怕热，爱喝凉的；给妈倒了一杯热开水，妈无论再热的天，都要喝热的，而且只喝开水不喝茶：给我的水是山边打来的泉水，加了一勺蜂蜜，又凉又甜，正是我的最爱……

妈说：“你要多向小姨娘学学，少说话，多干活，心细点，你看她这么快就记住每个人的习惯。”我说那多累，想说话不让说，不想干活非得干活，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就好，管别人那么多干什么！你看，小姨娘都累瘦了。小姨娘还穿着那件红色衬衫，但是红色的鲜艳在反复洗晒下，开始泛出白色来，衣服在身上微微有些晃荡，脸更加白了。

小姨娘不会祷告，跟着杨嫂她们读圣经，唱诗歌以后，妈就让她带我到房间里玩。房间比客厅更暗。长长的房间只在一面厚厚的泥墙上开了一扇很小的木头窗户，外面的艳阳经过窗棂，透进一点稀疏的光线，浅浅地印在靠里面的窗台上，这点光到窗台为止，没有延伸到房间的其它地方。黑暗中，一种经年不见阳光的陈味一阵阵袭来。小姨娘摸索着拉开了灯。房间亮了，一张床摆在房间靠里的位置，床上红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，在黄色的灯光下，被子的红显不出艳来。灯下是一张带抽屉的桌子，桌旁是两把木头方凳，桌子上摆着一个黑色的大布包和一个花布袋，花布袋底下压着一本圣经。房间里再没有别的东西。

我们在灯下读圣经。我指着圣经一句句读着，小姨娘一句句跟着。“起初，神创造天地。”“起初，神创造天地。”“地是空虚混沌，渊面黑暗；”“地是空虚混沌，渊面黑暗；”“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。”“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。”“神说要有光。就有了光。”“神说要有光。就有了光。”

……

“神就是他们说的主耶稣吗？”

“是吧！”

“神真的这么厉害，说要有什么就有什么？”

“那是哦，妈她们祷告不是说‘万能的主’嘛？”

“那我可以祷告叫主把光照到房里来吗？”

“……可以吧！不过，让小张把窗户打大点不就可以了！”

小姨娘不说话。

“小张去哪里了？”

“去碗村做工了。”

“你一个人在家会怕不？”

“怕……不怕……”

“你傻啦！怕不怕都不知道。”

“小张在家我更怕。”？

……

端午节，家里换猪。天刚朦朦亮，我就被妈诺诺的唤猪声叫醒了。接着是猪刺耳的叫声，从猪圈经过厨房，来到我房门口，再穿过客厅，到院子里，猪的叫声缓下来，只剩下不停的哼哼声，忽然又发出一声巨大的惨叫，就不再叫唤了。我倒头又睡了一会儿。天亮了，起床到厨房里。妈在灶下添柴火，一边送柴一边说：“一会儿锅里的猪血炖好了，给官庄的小姨娘送一碗去。”

“嗯嗯……”上个礼拜天去官庄做礼拜以后，又一个礼拜都没见小姨娘了！

猪血熬好了，妈说趁现在没雨，赶紧去吧，记住千万别到桥上去看大水。我连连应声拎着红色小桶就跑，桶里装着暗红色的猪血，一眼都不敢看。

“我不是小孩子，他们都说我是大人。”小姨娘穿着黑衣黑裤，一点都没笑，看着像要哭。

“谁说的？我去问他！”我不服气，小姨娘是最乖的小孩子，脚上还穿着我给她买的红鲤鱼拖鞋。

“邻居都这么说，小张也说，他说我是大人了，要学做饭，学洗衣服，要和他一起睡觉。”小姨娘想哭又忍住的样子，真有点大人的样了。

“你不想做饭洗衣服就不做嘛！妈让我做这做那的，有时我不想做就不做，顶多挨骂。”

“做饭洗衣服挺好玩的，我就是不想跟小张睡觉。他脱我的衣服，弄得我好疼。”

“小张打你吗？我告诉妈去，让她来管！”

“也不是打，我说不来。小张不让我告诉别人，这下他不在家，我只跟你说，不要告诉嫂子。”天又黑了下来，看大水的人都纷纷从桥上退下来，啪嗒啪嗒往水村回去。我也得赶快回家，让小姨娘赶紧进屋。小姨娘说屋里黑，她怕，就站在老屋门口看我走，门内深深的黑把她的脸衬得惨白。我跑一段回头，她身上的黑被门内的黑吃了，惨白的脸像一张白纸荡在黑黢黢的门上。我摆手让她进屋去，她一动不动。雨丝如针般密密地扎下来，我只好不再回头。

一场雨接着一场雨，外头家里到处湿漉漉的。马上要期末考，妈去官庄老屋做礼拜又不肯带我，说从来都没看到我读书，现在要考试了，总得读书了吧！而且看着又是要下大雨，小孩子不要出门。看她一个人背着装圣经诗歌的花布袋，提着长柄黑雨伞出门，我气死了，懒得读书，一个人在家里晃来晃去，去厨房打开菜厨，没找到啥好吃的，还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，进房间开电视，两三个频道换来换去，没一个可以看的，只得窝在木头沙发上发呆。？一阵凉风从大门灌进来，天忽然一下子全暗了，妈说的大雨真的来了。一道闪电划破天空，一声巨响，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急急地，啪嗒啪嗒打在屋顶的瓦片上，没一会儿又缓下来，严严实实捂着耳朵的手刚松开，一道更强的亮光把黑乎乎的厅里照亮，还没来得及把耳朵捂紧，震天的响声已经从耳朵打进身体，身体不自觉地抖起来。雨点更急地落下来。一声雷响接着一道闪电，暴雨柱子一样砸下来。我蜷在沙发的角落，手再也不敢松开。往门外望去，白茫茫一片，什么也看不见。

雨歇了，日头光从厚厚的云雾里漏出来，所有东西又都亮了。我上二楼，走到廊边，伏在朱红色的栏杆上。对面山腰上的云雾飘荡着散开，山的样子清楚地现出来。一抹日头光扒开云雾，照在水碓下的河面上，河面亮得像神话里的宝镜，发出五颜六色的光。水碓下的马路边上，有人用木棍支起了一个三角形的架子，把晒谷子用的竹席搭到上头，变成一个小屋子。几个人抬着什么从河边的梯田层层往上，向小屋子去。那些人在小屋子进进出出，我分明看到爸妈还有做礼拜的兄弟姐妹。？妈呜呜的哭声，一路撒来，从院子到客厅，落在木头沙发上，绵延不绝。我坐到妈边上，她揽着我，“亏得你给她买的拖鞋，要不都知道去哪里找，这么大的水……”

我想着浩浩荡荡的水在木桥下汹涌奔腾，一双粉色的拖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桥面上，鞋上印着两只鲜红的鲤鱼。小姨娘去了哪里?小姨娘去哪里了呢……

妈渐渐止住了哭，开始说着什么？竟然一点都听不到。妈使劲摇着我：

“你自己待在家里，饿了蒸点饭吃，桌上还有剩菜。”

“你去哪？”

“我去官庄，人没了，有好多事要办。”

“什么人没了？”

“你小姨娘啊！”

“小姨娘在啊！就坐在我边上吃地瓜呢！真贪吃，一手一个地瓜，一边一口……”

妈抬手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，搂着我又大哭起来：

“孩子，你是怎么了？你难受就哭啊……”

我不觉得疼，怔怔地看着妈，流不出一滴眼泪。

无论走到哪，村里的人都在说小姨娘的事。有人说小姨娘是去桥上看大水，不小心掉下水去的，因为出门前，她还把饭菜做好了，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。有人说桥上的拖鞋也摆得整整齐齐，肯定是自己跳下水去的，再说那下子雨那么大，谁会到桥上看水。又有人说，谁知道呢！毕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人，跟小孩子一般不懂事……

我越来越不爱出门。爸藏在电视柜里的几十本武侠小说，翻来覆去的看，金庸的，古龙的，一些没书皮不知道名字的，一些只剩下半本直接从激烈追杀开始的，坐在院子里直看到天黑，妈叫吃晚饭，我也没应声。妈赶出来骂人，叫你半天应都不会应一声？天都黑了，你还看得见字？

从夏到冬，妈给我添置衣服时问我要什么样的，我都选红色的，身体一天天在红色衣服下长起来。去村口杂货店打酱油，卖东西的阿婆叹到：“越大越水啦！跟你那死去姨娘越来越相像。”我一句话没说。妈跟爸抱怨，你看看你女儿，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，也不说话，越来越阴，就知道往二楼跑。爸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。

每天傍晚我都要到二楼去，走到廊边，伏在栏杆上，看着远处的山，山脚水碓下的河面。山无声，水也无声。村口的公路往左是去星镇，比星镇更远的地方是哪里呢？有县城，爸带我去过县城。县城再往远走呢？公路往右是官庄，比官庄更远是通向哪里呢？妈说过，小姨娘来水村以前就住在那个方向再走一百多里的地方。那个地方叫什么呢？

有时我会做这样一个梦。梦里，河水翻涌，我溺于水中，一只鲜红的鲤鱼不停地追着我。它说，它要吃清明花。梦醒后发现，眼泪从两鬓湿到枕巾。

后来，我又读《圣经》。约翰福音中耶稣对众人说：“我是世界的光。跟从我的，就不在黑暗里走，必要得着生命的光。”

*end*

??制作：刘幽山

责编：陈崇勇

审核：罗小成

转载请注明：http://www.jiexiuzixun.com/afhzz/1931.html